第25章
在诸多戏谑的目光中,苏云乔看到了一抹桃红色的身影。
苏云华穿着一身明艳骑装,从萧国公女眷坐席走下来,与其他准备上阵击鞠的少年站在一处,带着一抹得意的笑,冲她扬起手中马鞭。
苏云乔不由得蹙眉,眸光闪烁,旋即在人群中寻找苏琅。
这小子不知何时离了萧国公身侧,混到了宁王的座席旁边。他仍是一副恃才放旷的模样,在宁王座下也不露半分胆怯,极为张扬地同他亲姐姐打手势。
苏云乔隐约觉察出了端倪,这姐弟俩怕是不知何时搭上了宁王的线。方才宁王说听人吹嘘她擅长球戏,多半也是这两人的手笔,摆明了要捧杀她看她当众落人笑柄。
苏云乔心下无措,下意识挽住身边人,十指紧扣以获取几分力量。
李长羲回握她微凉的指尖,不急着回应宁王,而是微微侧过脸低下头,贴近她耳旁,迎着女子青丝之间恬淡的桂花香,轻声询问:“你想去吗?”
苏云乔微微抿唇,心底仿佛压着一方巨石,沉甸甸的重量叫她张不开口。
满座的王孙贵胄不会注意她这样一个寒门庶女,这些人想看的是昔日东宫少主虎落平阳。
宁王挑这个头哪里是冲着她来的?分明是借她当众出丑以羞辱李长羲。正因如此,她才格外为难。
“眼下情形,我若是未战先降,恐怕要丢了整个平王府的颜面。”她语气仍有些迟疑,话音似落未落。
可她骑术平平,击球准头也差强人意,即便硬着头皮上场,也是丢人现眼而已。
“平王府受的闲言碎语还少吗?一场游戏而已,你不必有这么重的负担。”李长羲说着用指尖点点她的脸颊:“你若不愿意,我就回绝了宁王叔。你若有兴致试一试,我便陪你尽兴。”
他一向是这般温柔和气,好像永远泰然自若,用不疾不徐的语气给人最踏实的感受。
苏云乔在听到“陪你”二字时,鬼使神差般对上他幽深的眼眸:“我若是笨手笨脚落了下风,殿下会帮我吗?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李长羲不假思索道:“你我夫妻一体,我不帮你还能帮谁?”
苏云乔双颊渐渐浮出红晕,她从前从未得到过旁人明目张胆的袒护,而今一次次从李长羲口中听到令人心安的答案,怎么能不动容呢?她是吃这一套的。
二人对宁王的发难置若罔闻,旁若无人般窃窃私语,这番情形不知刺痛了谁的双眼。
宁王不耐烦的叩击桌面,语气不善:“长羲,你们夫妇二人不想上就说不想,这般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、无视长辈问话,恐怕有失礼数吧!”
李长羲终于从苏云乔耳畔离开,起身想对面作揖,不紧不慢道:“晚辈方才急于询问内子意愿,一时忘了回话,实是失礼,还望宁王叔恕罪。”
随着这番话缓缓道出,苏云乔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会艳羡或嫉恨的目光。王侯第宅间,腌臜事数不胜数。妻妾成群者大有人在,宠妾灭妻者亦屡见不鲜,这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的画面自是令人眼红。
宁王戏谑:“商量这么久,是想着如何措辞推脱?”
“内子并不精于此道,宁王叔怕是误听人言了。”李长羲坦然回应,在宁王变脸之前继续说道:“不过诸位长辈亲朋如此擡举,我夫妻二人也不敢扫了诸位的兴致。”
说罢,他意有所指地望向候场区:“游戏一场,还请手下留情。”
这一回,众人探究的目光转而聚集在了梁照音身上。
心上人当着她的面维护新婚妻子,也不知想来心高气傲的相府千金此时是何等心境。
场外马厩旁,苏云乔松开与李长羲缠握的右手,“此事多半是我那嫡姐挑头,与梁姑娘没什么关系。殿下方才当众让她难堪,梁姑娘心中怕是不好受。”
“让她恨我总好过藕断丝连。今日所有人都知晓我落了梁相爷掌上明珠的面子,正好让王叔放下戒心。”
李长羲打了个手势,令杜五福牵出两匹宝马。一黑一白,甚是相配。他将套着黑马的缰绳交到苏云乔手中,温声道:
“这是我从小养大的马,性子最温顺稳重。你一会儿切勿与小人缠斗,只管浑水摸鱼,能进球最好,击不中也无妨,自个儿安危最要紧。”
苏云乔伸手抚摸黝黑的马匹,马儿果真温顺地迎着她的掌心蹭了蹭,她心中暖暖的,笑着与李长羲相视:“殿下也要当心。”
一刻钟后,一双璧人回到马球场。
梁照音骑着马与苏云乔照面,不屑地移开目光,轻嗤一声,转而与一旁侯府千金说笑:“真是开眼了,文不成武不就的女子竟也入了王府。”
苏云华从一旁挤了进来,好似懊恼地说着:“我这妹妹自小便不求上进,若早知她有今日造化,我定会督促她学成一技之长,总不至于由着她为家族蒙羞……”
话音才落,梁照音睨了她一眼,并未因她随声附和便给她好脸色,反倒将矛头转向她:“你又是个什么货色?艳俗至极,当谁看不出你攀龙附凤的野心?”
苏云华脸一黑,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。
苏云乔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这些闺阁女子身上,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总觉得自她牵着马匹走到场外,便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始终粘连在她身上。
几番搜寻无果,她将转而盯着马儿黝黑的毛发,左手落在马背上轻轻摩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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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李长羲自小养大的马驹,想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坐骑。而今李长羲将最信任的马让给了她,显然在旁人意料之外。
是谁的计划落空了呢?
苏云乔将马匹表面都探查了一遍,并且查出什么端倪。
朝阳公主已经站在高台上出言催促比赛开场,由不得她继续深究了。
她心一横,打定主意冒一回险,踩着脚蹬上马,接过白檀递上来的球杆。
比赛开始了,苏云乔谨慎地在外围徘徊,球偶尔会飞到她眼前,她便一杆子将球传向李长羲的方向。
许是夫妻同心的缘故,李长羲总能不负所望进球得分。
如此传递了几回,球飞向苏云乔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,旁人或许看不真切,但苏云乔自己明显察觉手上冲劲愈发重了。
不待她多想,下一杆球朝着她面门急速砸来,瞬息之间她就意识到这一击力道岂止是不轻,凌厉的狠意分明带着杀气。
骤然袭来的危机感让苏云乔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,反应极为迅猛地后撤几步,扬杆接下这一球。
球体与球杆猛烈撞击,声势较之方才响了不知多少倍,球体向东飞出去的同时,苏云乔也因撞击力太猛被震得双手发麻,腕骨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,她脸色发白,额边冷汗涔涔,忍不住倒一吸口寒气,右手一软,球杆顺势滑落,。
饶是她方才根本控制不了球飞向何处,李长羲仍然矫健地策马追上去,顺利接下马球并将它打入远处孔洞。
那一球途经两棒、穿破疾风在空中转了两道弯,最终猛然落地,重重砸在寸草稀疏的地上,凿出深深的土坑。飞沙四溅,震惊四座。
李长羲揉了揉手腕,策马朝苏云乔行去:“手臂可有受伤?”
苏云乔摇摇头,接过小太监捡起递来的球杆,牵动嘴角淡笑着回他:“只是有些发麻,并无大碍。”
李长羲悬着的心稍安,遂调转马头望向方才苏云乔的上一棒——苏云华。
“一场游戏而已,姑娘何故对亲妹妹下死手?”李长羲的目光阴狠,语气沉得吓人,浑然不似平日里温润随和的模样。
苏云华原本有恃无恐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胆怯,想起李长羲的身份处境,很快恢复了几分底气,强笑着解释:“臣女一时失手力道重了些,妹妹她既然无碍,殿下该不会因此治臣女之罪吧?”
李长羲深深看她一眼:“你最好只是失手。”
出乎意料的,又似是意料之中的,这场冲突还未爆发便归于平静——至少眼下是归于平静了。
…
席间,裴褚愤然拍案:“如若她当初跟了我,今日我必会替她出了这口恶气!”
话才出口,正在同姐妹说笑的寿阳公主狠狠剜他一眼。
宁王听到不远处的响动声,颇为诧异地望去:“裴公子为她丢了世子之位,竟然还恋恋不忘啊?”
裴褚心中一堵,如鲠在喉,小心望了一眼母亲,见她已然移开目光,才小声悲叹:“绝色佳人,如何忘怀。”
宁王闻言重新打量场中那名女子,啧啧感慨: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确实是倾国倾城之姿……”
裴褚好似遇见知音:“宁王殿下如今可理解臣之心情?”
不料宁王话锋一转,嗤笑一声:“美则美矣,只可惜枯燥无趣。本王一向不喜欢这等绵软柔弱之女子。倒是她那姐姐张扬妩媚,颇有趣味。”
裴褚沉默,在心底将宁王的审美狠狠鄙夷了一番。
变故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发生了。
沾着泥土的球高速旋转,又急又狠地砸在苏云华手中球杆上端,球杆登时便飞了出去,适才明艳的女子脸色骤然惨白,痛呼一声捂住了手腕。
宁王神情一凛,起身呵斥肇事者:“李长羲!你做什么!”
“一时失手,打偏了。”李长羲故作懊恼,旋即带着歉意对苏云华道:“对不住姑娘,你该不会因此记恨我吧?”
苏云华有苦难言,咬着牙强扯着嘴角笑笑:“臣女岂敢。”
得了这声回应,李长羲没有给她一句多余的安抚,扭身就朝苏云乔行去。
苏云乔忍笑忍得极为艰难,对上李长羲畅快的神情,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邀功一般。
她压低声音在李长羲耳边轻语:“我今日才知殿下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。”
李长羲勾起食指,将她沾着汗水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,“又不是惹不起,为何不报?”
苏云乔未接这话,似有所感地擡起头。
景王频频盯着她看,似是在看她,又似是看她所骑的黑马,期间远远眺望场边日晷,眉宇间隐隐藏着焦躁之色。
想来是时间不多了。
她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知会李长羲,下一刻就明显察觉马匹有异,方才站定地马儿原地踏了几步,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鸣。
苏云乔神情微变,当即松开缰绳握紧李长羲的手,在他狐疑的目光中急切道:“殿下,接住我。”
在旁观的众人眼中,平王世子忽然抱着妻子腾空而起,前一瞬还各骑一匹马的二人瞬息之间变成共乘一马,世子妃侧身靠在夫君怀中,好不恩爱……
随着阵阵惊呼声叠起,众人才意识到有一匹黑马发狂似的冲出了马球场,掀翻了远处客人的座席,又冲入林间没了踪影。
宾客女眷花容失色,男子亦是惊魂稳定,喧闹声中,两道目光交汇。
“怎么回事?”李长羲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,随即意识到苏云乔躲过了什么,心下一寒,不免一阵后怕。
苏云乔感受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紧,默不作声将他左手按下来。
指尖扫动,在他掌心描摹几笔。
“景?”李长羲眉头紧蹙,盯着她格外冷静的眼眸。
“八九不离十。”苏云乔道。
少年温良恭俭的外表不复存在,任谁都看得出他怒火中烧,竟有几分昔日东宫太子傲视群臣之威严。
经此惊变,朝阳公主是坐不住了,当即叫停了马球赛,亲自走下来询问情况。
苏云乔作出惊魂未定的模样:“方才马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疯来,若非殿下反应快将我抱下来,恐怕我已……这马可是殿下自小养大的,最是温顺通人性,怎么会突然发疯呢?”
她小脸惨白满头冷汗的样子很能唬人,朝阳公主也算是“久经沙场”,霎时间就想到了许多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,脸色也难看了起来。
“上场之前马匹可有异常?”朝阳公主低声问询。
苏云乔摇摇头:“没有,在马厩里就检查过了。前头打了几场它都安生得很,姑母您与大伙都是亲眼瞧见的。”
朝阳公主环顾四周,片刻后轻拍她的手背,说道:“本宫定会彻查此事,你方才受惊了,回去好生休息罢。”
…
马球赛不欢而散,宁王紧皱着眉头,挡住了景王的去路。
“七弟有事?”
宁王死死盯着自己同父同母亲兄长的眼睛,语气冷硬:“又是你的手笔?”
景王不解:“什么?”
“梁衡求了那么久,就差触柱死谏了,父皇还是不肯立太子。”宁王话题转得极为生硬,前言不搭后语,“三哥,你很着急吧?”
“国无储君,对你我谁更有利?”景王笑了笑,“本王怎会着急呢?”
宁王步步紧逼,又贴近一步,沉声质问:“父皇迟迟不立太子,或许仍有立皇孙的念头,你当真泰然处之?”
景王笑意淡了几分,挑眉道:“看来七弟很忌惮平王世子。”
宁王默了半晌,读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,顿时破口大骂:“你他娘的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!”
景王没再同他逞口舌之快,绕过他离去。
…
临近傍晚,马厩那边传来消息说马儿抓回来了,寻兽医去看过,初步推测是草料里被掺了东西。
此事难就难在草料已经进了马儿的肚子,除非将它肠胃剖开,否则便无法提取物证。
听杜五福说,朝阳公主已经命人追查饲马的奴仆,物证难取便从人证入手。
屏风后床榻间,苏云乔被勒令躺在榻上修养,白檀坐在一旁绣墩上,替她轻轻涂抹药膏。
许是这段时日养尊处优叫她生了几分娇气,不过是被马球冲击了一下,隔两个时辰再看那纤细素白的手腕竟是肿了一圈,连屈伸晃动一下都隐隐作痛。
膏药敷在手腕上触感冰凉,化解了阵阵疼痛。苏云乔透过屏风看向外间,男子高挑挺拔的身影立于书桌前,手里笔走游龙十分迅速地书写着什么,一页又一页,仿佛很是着急。
白檀看着主子手腕上敷满了草绿色,才放下药罐,起身道:“主子先别活动,奴婢去将煎好的汤药取来。”
瞧着人出门去,苏云乔坐直了些,试探着问:“殿下在写什么?”
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。
自从马球场回来以后李长羲与她一句话都未说过,起初苏云乔当他是在气头上,并未多想。
可是这两个时辰过去了,他对下人都恢复了和气,仍是不肯对她吐露半个字,苏云乔纵使再迟钝也明白了,李长羲这火气不是冲着景王的下作手段,而是冲她。
“殿下是怪我擅作主张?”
屏风外李长羲悬着的手腕停顿了一下,随后迅速收尾、弃笔,待字迹晾干,将信纸收成一摞塞入信封。
身影透过屏风渐渐放大,转了个弯进入里间。
苏云乔不安地仰视他,望着他擡起自己敷满膏药的右腕。
“我是气你以身犯险!”
李长羲终于舍得对她说话了,苏云乔着实松了口气。
她垂下眸子,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间平添的委屈:“你总算不晾着我了。”
李长羲张口欲言,余光瞥见白檀的身影顿足屏风旁,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,他主动伸手将盛者汤药的瓷碗接过来,道:“我来吧。”
白檀很是知趣:“那奴婢先退下了。”
李长羲眸光微动,不知想到了什么,转头又喊住她:“慢着,你将桌上那封信送到景绍手里,务必看着景绍亲自收下,别让旁人看见。”
白檀愣了愣,心中略有疑惑,但屋内两位主子都没有再解释的意思。
她便匆匆应下差事,寻着朝阳公主与景绍公子的住处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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